第380章冰火同炉
漠北,黑风城,霜降之日。
这座伫立在戈壁与雪原交界处的边城,此刻正迎来一年中最诡异的时节——白日里,赤阳烤得黄沙滚烫,地面蒸腾起扭曲的气浪;入夜后,极北的寒流裹挟着冰晶呼啸而至,将整座城瞬间封入零下三十度的死寂。
这便是屠万仞选择的战场。
花痴开站在城西最大赌坊“同炉阁”的二楼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奇异的光景:左边,赤裸上身的苦力正搬运着滚烫的铸铁坯,汗珠滴在沙地上,瞬间化作白烟;右边,裹着厚厚皮袄的行人缩着脖子疾走,呼出的气息凝成霜花,挂在眉毛和胡须上。
“同炉”,取自“冰火同炉,熬煞为尊”之意。
这里是屠万仞的老巢,也是他修炼“焚心煞”的绝地。
“开哥,”身后传来阿蛮粗哑的声音,这北地的汉子此刻也穿上了三层羊皮袄,脸冻得通红,“探清楚了,屠万仞在阁顶的‘阴阳厅’。整层楼都是特制的,一半是地火龙道,热得能烤熟肉;一半是冰窖结构,冷得能冻裂骨头。”
花痴开没有回头。他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棂,指尖感受着木料因温差而发出的细微**。
七天了。
自从在司马空口中逼问出屠万仞的下落,他们星夜兼程,穿越三千里黄沙,终于在这座边城停下脚步。七天里,他没有急于挑战,而是走遍了黑风城的每一条街巷,尝过了每一口井水,听过了每一个关于屠万仞的传说。
他知道,与司马空那种以智谋布局的对手不同,屠万仞是纯粹的“力”。这种“力”不单指赌术,更是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存意志,一种在极端环境下淬炼出的、能将对手身心一同碾碎的“煞气”。
“焚心煞”——传说中,屠万仞能在赌局中释放出灼热如熔岩的压迫感,让对手心跳失控,血液沸腾,最终神智错乱,自行崩溃。
而修炼这种煞气的方法,就是长年待在“冰火同炉”的极端环境中,让身体在极热与极寒间反复淬炼,让意志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不断重塑。
“小七呢?”花痴开问。
“在楼下赌场试手。”阿蛮压低声音,“已经赢了十七把,用的是最基础的‘听骰术’。屠万仞的人应该注意到他了。”
花痴开点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让小七以挑衅者的姿态出现,吸引注意,试探深浅。而他,需要更多时间。
更多时间,来“读”这座城,读这个人。
窗外,夕阳正以惊人的速度沉入戈壁尽头。最后一线金光消失的瞬间,整座城的温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寒意如潮水般从北方涌来,淹没了街道、房屋、以及每一个还暴露在外的生命。
花痴开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眼前散开。
他闭上眼,回忆起夜郎七的教导:“煞气,是意志的实体化。司马空的‘千幻煞’如蛛网,缠人于无形;屠万仞的‘焚心煞’如烈火,烧人于顷刻。你要破他,不能硬抗,要找到那冰火之间的‘一线天’。”
一线天。
极热与极寒交界的缝隙,那里既没有火的狂躁,也没有冰的死寂,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绝对的平衡。
那就是屠万仞的“罩门”。
“走吧。”花痴开转身,脱下身上的裘袍,只穿一身单薄的靛青长衫,“去见见这位‘焚心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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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炉阁顶层,阴阳厅。
推开沉重的铁木门,热浪与寒流同时扑面而来,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撕裂感。厅内没有隔断,却泾渭分明:左侧地面铺着黑色的火山岩,下方有火龙道蜿蜒,岩石被烤得暗红,空气扭曲;右侧地面是白色的寒冰石,墙壁有夹层灌满冰水,霜花凝结,呵气成冰。
而厅堂中央,摆着一张赌台。
台面是特制的阴阳玉,一半温润如暖玉,一半冰凉如寒玉。赌台两侧,各有一把椅子——左边是黑铁铸成,扶手烫得发亮;右边是寒冰石雕琢,椅背挂着冰凌。
屠万仞就坐在黑铁椅上。
他比花痴开想象中更……寻常。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褐色短褂,敞着怀,露出精瘦却布满伤疤的胸膛。脸上皱纹深刻,像被风沙和岁月反复雕琢的岩石,唯独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像两颗在炉火中烧红的炭。
他手里把玩着一对铁胆,一黑一白,在掌心缓缓旋转。铁胆摩擦,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花千手的儿子。”屠万仞开口,声音沙哑,却有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等你七天了。”
花痴开走到赌台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伸手,同时触摸了阴阳玉的两侧。
左手掌心传来灼烫,右手指尖传来刺骨的寒。
“好玉。”他说,“可惜,太刻意了。”
屠万仞的眼睛眯了眯:“哦?”
“真正的冰火同炉,”花痴开在寒冰石椅上坐下,冰凉的触感瞬间穿透衣衫,刺入肌肤,“不该是这样泾渭分明。应该是热中有寒,寒中藏热,彼此交融,你中有我。”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屠万仞:“就像真正的煞气,不该是单纯的灼烧,而应该是让人在极乐与极痛之间反复撕扯,最终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大厅里安静了一瞬。
只有铁胆摩擦的声音,还有地下火龙道传来的、沉闷的呼啸。
“有意思。”屠万仞终于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夜郎七那老狐狸,教出来的徒弟,果然有几分意思。”
他停下把玩铁胆,将黑白二胆“咚”地一声按在赌台上。
“规矩很简单。”屠万仞说,“就赌你最擅长的——骰子。不过,不是比大小,是比‘极限’。”
花痴开没有接话,等待下文。
“看见这两颗胆了吗?”屠万仞的手指敲了敲铁胆,“黑胆,重七两四钱,材质是玄铁,导热极快。白胆,重七两四钱,材质是寒玉,蓄冷极强。我们就用它们做骰盅。”
他拍了拍手。
两个壮汉从阴影中走出,一人端着烧红的炭盆,一人端着冒着寒气的冰桶。他们将炭盆和冰桶放在赌台两侧。
“赌法,”屠万仞一字一顿,“你我各选一胆,将三粒骰子放入,盖好。然后将胆放入炭盆或冰桶中——黑胆入炭,白胆入冰。一炷香时间后取出,开盅。谁盅内的骰子点数总和更接近‘极限’——也就是要么全六,要么全一——谁赢。”
花痴开看着那烧得通红的炭,和那冒着森森白气的冰。
这不是赌术,这是刑罚。
玄铁胆入炭,一炷香时间,整个胆会烫得如同烙铁。而寒玉胆入冰,则会冻得黏住皮肉,强行揭开,恐怕会撕下一层皮。
更重要的是,在极热与极寒中,骰子的材质会膨胀或收缩,重量会改变,内部结构可能受损。想要在这种条件下精准控制点数,需要的不仅是技巧,更是对材质、温度、时间的精确计算,以及……忍受极端痛苦的意志。
“赌注呢?”花痴开问。
屠万仞盯着他,那双炭火般的眼睛似乎要烧穿他的皮肉,看清骨头里藏着的东西。
“你赢了,我告诉你当年花千手是怎么死的每一个细节,包括谁动的手,用的什么手法,说了什么话。”他顿了顿,“我赢了,你留下右手。花千手当年最得意的,就是他那双‘千手’。我要他儿子的手,祭我那死在他手里的弟弟。”
空气凝固了。
花痴开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在冰火交加的环境里,跳得异常清晰。
“我选白胆。”他说。
屠万仞挑了挑眉:“选冰?聪明。炭火灼烫,痛苦剧烈但短暂。冰寒刺骨,痛苦绵长且深入骨髓。你想用更难的挑战,来证明你比我更能‘熬’?”
“不。”花痴开摇头,“我只是想体验一下,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话让屠万仞愣了一瞬。然后,他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震得冰凌簌簌落下。
“好!好一个花痴开!那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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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象牙骰子放在赌台中央。
花痴开拿起白胆——寒玉入手,立刻传来刺骨的凉,仿佛有无数根冰针扎进掌心。他没有犹豫,将骰子一粒一粒放入胆中,然后合上胆盖。
咔哒一声,机簧锁死。
对面的屠万仞也完成了同样的动作。他选的是黑胆,玄铁在手中已经微微发热。
两人同时起身,走向赌台两侧。
花痴开将白胆放入冰桶。乳白色的寒气瞬间腾起,淹没了他的手臂。他没有立刻松手,而是让手掌在冰桶中停留了三息——感受那寒毒般的气息顺着毛孔钻入,沿着血脉上行,直抵心脏。
然后,松手。
白胆沉入冰桶深处,消失在茫茫白气中。
屠万仞则将黑胆投入炭盆。通红的炭火“轰”地窜起,火舌舔舐着他的手臂,空气中立刻弥漫起皮肉烧焦的糊味。但他面不改色,甚至将手在炭火上多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收回。
手臂上,已经烫出一片水泡。
“点香!”屠万仞喝道。
一根手臂粗的线香被点燃,插在赌台正中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在冰火交加的空气里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等待开始了。
花痴开坐回寒冰石椅。寒意从椅面、从脚底、从四面八方渗入身体。他闭上眼,开始运转“不动明王心经”。
这门心法是夜郎七所传,讲究“外境万变,我自岿然”。平日里修炼,能让他在嘈杂赌场中保持绝对冷静。但此刻,在极寒与未来酷热的双重折磨下,这门心法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他能感觉到,血液的流速在变慢。指尖开始麻木,然后是手掌,手腕,小臂……寒意像有生命的藤蔓,顺着经脉向上攀爬,试图冻结一切活气。
但他没有抵抗。
相反,他引导着那股寒意,在体内缓缓流转。就像夜郎七说的:“煞气是刀,你能用它杀人,也能用它雕琢自己。”
他将寒意引入“千算”——那庞大而精密的计算系统。通常状态下,“千算”高速运转,会产生大量心火,需要时刻压制。此刻,寒意注入,像给过热的引擎注入冷却液。整个系统的运转速度降了下来,但精度,却在不可思议地提升。
他开始计算。
计算冰桶的温度变化(大约零下四十度),计算寒玉胆的导热系数,计算象牙骰子在极端低温下的收缩率,计算胆内空气冷凝对骰子滚动的影响……
无数数据在脑海中流淌,组成一张精密的三维模型。模型里,三粒骰子在寒玉胆中缓缓沉降,与胆壁碰撞,滚动,静止。每一次碰撞的角度,每一次滚动的轨迹,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但这还不够。
因为屠万仞也在计算。
花痴开睁开眼,看向对面。
屠万仞坐在黑铁椅上,赤裸的上身已经被汗浸透,又在高温中迅速蒸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他的眼睛紧闭,眉头紧锁,但嘴角却带着一丝近乎狂热的笑意。
他在享受。
享受这极致的痛苦,享受这游走于崩溃边缘的快感。对他来说,熬煞不是折磨,是修行,是通往强大的唯一路径。
花痴开忽然明白了。
屠万仞的“焚心煞”,本质不是“烧”,而是“渴”。一种对极端体验的、永不满足的渴求。他不断将自己置于冰火地狱,不是为了锻炼意志,而是因为他需要那种濒临毁灭的刺激,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是一种病。
一种名为“空虚”的病。
香,烧到了一半。
花痴开的手指已经彻底失去知觉。寒意侵入了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碴,割得肺叶生疼。但他计算模型的精度,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七。
他甚至能“看见”,胆内三粒骰子此刻的状态:一粒停在六点面,一粒停在三点面,一粒还在微微晃动,介于一点和五点之间。
还差最后一点。
他需要一次精准的震动,让第三粒骰子翻到一点。
但他的手在冰桶里,如何震动?
花痴开的目光,落在了赌台中央的香炉上。
线香燃烧,香灰不断落下,堆积在香炉中。每一次香灰落下,都会引起香炉极轻微的震动。这震动通过赌台传导,最终传到冰桶……
他的大脑疯狂运转,计算着香灰落下的频率,计算着震动传导的衰减系数,计算着震动传递到骰子所需的时间,以及骰子因此产生的翻滚角度。
时间,重量,角度,温度……
所有变量在脑海中交织、碰撞、重组。
然后,他“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是用“千算”模拟出的、骰子在胆内滚动的声响。
“咔。”
轻轻一声。
第三粒骰子,翻过去了。
停在了一点面。
与此同时,线香燃尽。
最后一截香灰落下,“噗”地一声,轻不可闻。
“时间到!”侍从高喝。
花痴开睁开眼。
他的瞳孔深处,似乎有冰晶在缓缓旋转,又似乎有火焰在静静燃烧。
冰火同炉。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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