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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51章春秋卷


贡院之内排排列列尽是号房,  诸位监考官举着题牌来回巡游,保证所有考生皆能看清楚题目,只见题牌上写道:

        其一,  『色』难有事。

        其二,秋省敛而助不。

        其,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分别出自《论语·为政篇》《孟子·梁惠王下》《大学》,  即为乡试首场道四书制艺题。从道题目可以看出,较府试时,张令义出题保守了许多,  不敢再着重考察学子兵家见解。

        毕竟是北直隶乡试,事重大,若是因出题小事被言官上奏弹劾,  失了尚书之位,就不值当了。

        裴少淮先将题目抄稿子上,周遭传来纸卷翻页声,  一时又笔墨落纸沙沙声起,恍如蚕声食叶,裴少淮渐渐沉浸片低沉“蚕声”中,  进入作答状态。

        进入贡院前,他便已计划好日安排——第一日,心明眼亮,心神豁然,为最佳状态,  宜破题,梳理每篇文章思路,以此为底稿。第二日,  延续前一日思路依次作文,中途若有新笔路文思,则替换之。最一日,已开始心神疲惫,此时万不可再大动笔戈,宜润『色』文章,调整平仄,再誊抄交卷。

        裴少淮开始破题。

        题当中,第一题便是世大为诟病搭截题,出自《论语·为政篇》:“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1]”

        意思是说子夏问甚么是孝,父兄有需要,则尽其能侍奉,有酒水美食,也让父兄先食,是不是就是孝了。

        “『色』难”“有事”是句尾和句首,本不干,考官将其合一起,即为搭截。

        搭截题宋朝起便已出,搭截方法众多,有两截长、截、裁两扇、虚字冠首截、截上截下……等诸多法子,考官若真想出新奇题目为难考生,有是门路。张侍郎此次取最简单搭截,常规易解,显然意不为难众人,而是为了防止考生猜题、押题,以免考不出真实水平。

        由此可见,搭截题也不是全无处。

        且张侍郎取“『色』难”二字,正是此题题眼,亦是最难理解地方。

        『色』难,即脸『色』不好,句中并未指出是谁脸『色』不好,故此有两种理解。其一,能够从父母兄长为难面容中,无声无『色』意会他所求所需,方可堪称为孝。其二,伺候孝敬父母兄长,可以供其吃喝,侍奉左右,但要时时刻刻保持和颜悦『色』、不『露』绪,是很难。

        或还可有其他理解。

        裴少淮回想朱子《四书集注》,当中“『色』难”有批注,曰:“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服劳奉养未足为孝也……[2]”朱子说仅仅奉养父母是不足称之为孝,侍奉时候,要时时保持温和之『色』才是难能可贵。

        显然,朱子批注为第二种理解。

        裴少淮只好也只能按照朱子批注来破题,个世道科举不需要奇闻异见,所有破题见解必须与朱子批注合,否则视为破题错误,直接罢黜。

        义理须以朱子为准。

        此乃八股文最重一副“镣铐”。

        裴少淮明白人言甚微时,就必须遵循他人制定规则,此时他全心想是如何破题。

        八股是大文章,破题就是小文章,一两句话全文中有举足轻重作。破题写得好,大文章就成了一半,破题不好,批卷官时间紧迫,大可能直接罢黜落卷。

        破题时,长题贵简括,搭题贵浑融,大题贵冠冕,小题贵灵巧,不同题目依长短、角度不同,各有破法。

        裴少淮想起前世苦难,风华正茂时未能侍奉父母一二,便撒手人寰,亦是颇有感触,又回想起父母替他做点点滴滴,是写道:“『色』以悦亲而难,不如先验诸亲之事焉。[3]”

        体验过诸位亲人身上事,兴许就不会觉得“『色』难”了。

        完成了第一道题破题,有了破题核心,面文章架构自然也不话下。

        第二题出自孟子,意治民爱民,题意并不难,属道题中最容易,裴少淮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第题出自《大学》,讲是“大学之道”,世间万物有其先始末。

        道题题意博大,破题时万万不能为了取巧、取精而另辟蹊径,应当遵循“大题贵冠冕”原则,把题意中博大写进文章当中。

        裴少淮决定将“大学之道”和治国结合,是破题写道:“国之大事有先秩序,治民之策亦当由近及远。”

        以远近先来破题中“本末”“终始”。

        因结合了治国治民,续文章里可以列举时事、史事,文章不至空洞无物。

        随,监考官又举出五经制艺题牌子,诗书礼易春秋各四道题,裴少淮本经是《春秋》,他只需作答本经四道题即可。

        《春秋》本质是一部史记,微言大义,裴少淮其熟悉程度比四书更甚一些,完成破题并梳理文章思路,自不话下。

        午膳时,考生大多吃几干粮付,鲜有人生火做饭。

        等到入夜时候,斜阳被高墙拒之院外,天渐渐暗下来。入夜,监考官掌亮各号房屋檐上灯笼,一排排灯笼与初升皎月映,好一番“试问诸生,下笔何如,楼摘桂文星灿”景象。

        考生也点燃油灯,让号房更亮堂一些。

        有人号房里生火做饭,窸窸窣窣声响,又见几缕炊烟飘出,也有人借着夜幕降临,文思泉涌,灯下奋笔疾书。

        食篮里,林氏裴少淮做了些『奶』糕,乃是羊『乳』、蜂蜜和白面制成,蒸熟晾干可存放数日,松软甜糯,最适合果腹。

        裴少淮将答卷册折好,置入防水袋中,挂号房墙上,才开始吃晚膳。他净手,取了两块『奶』糕、几片肉脯外加一个梨,再倒了杯茶水,细吞慢咽。

        他左右两个号房,好似是老秀才。兴许赶考多年已经考出经验了,他俩该做文章时做文章,该歇息时歇息,忙中有序,一事归一事,皆有章可循。

        不似有些第一参加乡试少年人,一会忙着磨墨,一会忙着找镇石,一会又宽衣喝水……时间全耽误小事上了。

        老秀才有条不紊节奏,了裴少淮一个安静答题环境。

        裴少淮没那么早睡,是取了几张草稿纸,将明日可能到典故、词句先默写纸上,方便明日写文章时比、取。

        亥时,四处号房里传出拆下案板声响,裴少淮也有些困了,是将案板取下来,搭长凳上当床板。

        号房太小,不管横着竖着,成年人无法伸直躺下,只能蜷着或者坐靠墙上。

        十五岁裴少淮,已然身长八尺,只能坐板上,倚墙上,身上披了件薄袄子,闭眼静寐。

        夜半时候,裴少淮被一阵如雷般鼾声惊醒,『迷』『迷』糊糊,险些从板子上掉下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贡院里参加乡试,往耳中塞了两团软布,声响小了许多。裴少淮心想,位仁兄想来是个心宽体胖,小小号房还能睡得如此酣畅。

        又不断有秋蚊子袭来叮咬,挂上驱蚊香囊也无济事。裴少淮带了十余个香囊,他想了想,干脆把香囊拆开,将艾叶粉洒号房里,如此,秋蚊子总算少了许多。

        裴少淮翌日醒来,感觉自己比想象中更加疲惫,幸好他昨日已经基本确定文章思路,不然,按今日状态,文章水准要大打折扣。

        今年京秋日比往年要闷热一些,往年个时候已经开始凉快了,可今日午,炎日似夏,有些考生平日里闭读书,身子羸弱,昨夜没歇息好,今日又热得虚出了一身汗,经此一折腾,竟没能挨下第一场便被拖了下去。

        原来,乡试之难不仅脑力,还体力。

        第日,裴少淮已经作完七篇文章,默诵数遍之,确认文体、平仄皆无问题,他开始誊抄卷子。

        誊抄卷子也并不轻松,一方面要把字写好,另一方面要注意卷面排版,譬如说句子中出有“皇”、“圣”等字眼,则要想方设法将其排每行字之首,绝不可留每行之末。

        有考生已计算好字数,谁料中间少抄了个字,续通盘皆『乱』。

        裴少淮早已养成了习惯,誊抄时气定神闲、心如针细,从抄到尾一气呵成,没有出错。

        酉时,乡试第一场结束。

        收卷时,每组名官员,分执行。收掌官取卷子,统一送至弥封官处,弥封官将学子身份信息折叠,白纸覆盖,严严实实封住,再填上编号。

        全程监临官一侧监督。

        最,骑缝处,弥封官、监临官分别盖上紫蓝『色』印章,份卷子才算掌收完毕。

        卷子悉数收完,考生出场。

        ……

        裴少淮只是有些疲惫,算不上精疲力尽,他拎起食篮随人流慢慢走出贡院,长街外找到了伯爵府马车。

        少津、言成、言归来了。

        “大哥,你慢一些上车。”少津扶着他说道。

        “只是有些劳神,我并无大碍。”

        街上有不少学子累倒地,只能由家人、奴仆背其上车,或者一路背回客栈。

        上车,裴少淮说道:“无需等贴卷了,直接回府罢。”他已检查过几遍,没有失误之处,自不可能会被贴卷,点信心他还是有。

        言成笑道:“那是,哪怕十个有九个遭了殃,少淮不可能被贴卷。”

        所谓“贴卷”,即由执事官先概略过一遍卷子,把不合规卷子筛选出来,当晚贴贡院墙外,意味着此卷已经罢黜,学子明日第二场不必再来了。

        被贴卷名目不外乎是几样——交白卷或者折纸漏过一页吃了“白板”,明显没有答完题目,文中透『露』个人身份,涂改严重或是字迹不清,文章过冗长不会中式……

        每回乡试,十人当中便会有一人被贴卷。

        裴少淮府中歇了一夜,八月十二一日,更天里再次赴贡院,参加乡试第二场考试,依旧要号房里待天两夜。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章、表各一道。

        论,论时策、论历史、论纲常皆有可能,主要还是写文章。

        判,即判案,写判词,考察学子《大庆律》熟悉程度,看其是否公正明义。

        其余几道题则类似写公文,有规定格式,只要练习过,难度不大。

        项当中,最重要当属判。士子唯有谙熟律令,方具备入仕为官基本条件。

        考官判读第二场卷子时,亦是优先看判词。

        故此,裴少淮先看了五道判题,前四道是承袭、产业、失手伤人、避不交税粮等题目,裴少淮皆很快找到了应律法,有了打算。唯独最一道“姻缘案”,出得有些刁钻,裴少淮细读了好几遍。

        此姻缘案也可称之为『逼』婚事。案例中写道,袁娘及笄,与邻村何大郎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交换了生辰八字立了红帖,由此订下了婚约。谁曾料想,何家靠一纸红帖拴住袁娘以,竟迟迟不行六礼、迎娶袁娘入门,多次问也不予以答复。过了十年之久,袁娘年已二十五,本村有孙二郎上门求娶,袁娘不愿再蹉跎岁月,遂嫁与孙二郎为妻,已有夫妻之实。

        个时候,何大郎不肯了,一纸状书把孙二郎、袁娘夫『妇』告到衙府,请官老爷为其讨回公道,把袁娘判他当妻子。

        问考生应当如何判案。

        题目所列即为全部事实,考生不可另外再加条件。

        裴少淮心想,按《大庆律》所言,只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袁之间婚约便成立,么看,袁娘行径确实是毁约。可若是判袁娘有错,让她再何大郎为妻,不免太古板生硬、不近人了。

        十年,那可是女子年华正茂十年。

        何大郎竟硬生生凭着一纸婚约钓了一个女孩子十年,简直是小人行径,竟还有脸诉状官府,让官老爷把袁娘判他。

        何等无耻。

        岂不是把袁娘当作一个物件来看?

        裴少淮认为,错应当何大郎,宣判袁娘、孙二郎夫妻存续。

        可难就难,裴少淮回想《大庆律》里条条款款,愣是没能找到适一条,个案件属实是“钻了空子”。

        裴少淮忽然想到,兴许张侍郎就是为了考空子呢?既然是考空子,怎么可能找到适条款?

        段夫子曾言:“断案,既要严肃法说理,也要守住道义底线,法与道并不悖。”

        裴少淮有了打算,开始打草稿。

        判词也讲究一定格式,要详细分析断案过程,为何要么判,说明缘由,最末一句结语才会宣判结果。

        且需要讲究语言文辞之美。

        裴少淮写道:“……何大郎十年间未以聘礼娶,桃有华之盛者岂能长久待之?约而不娶红笺岂非一纸空言?想来何大郎袁娘也并非出自真……且孙袁二人已为夫妻,双燕绕梁同一心,何大郎嫉妒则状告更是无……”

        最判孙二郎、袁娘存续夫妻之实,袁娘失约一事告诫,就此罢了。

        ……

        裴少淮顺利完成第二场、第场考试,考试中他大部分时间精简文字,力求最精炼句子把自己意思表述出来。

        因为誊录生知晓考官基本以第一场文章来分高低,第二第场卷子不过是作参考而已,他誊录文章时,文章写得又臭又长,则会偷工减料,你省去几句几段。

        裴少淮写得短而精炼,能够避免此类况生。

        ……

        考生已悉数离开贡院,诸位考官迎来最忙碌时候。

        他需要半月之内批改完上万名考生卷子,并非易事,可以说,一场乡试下来,主副考官、同考官比考生还要更累一些。

        期间,还要誊录、读,留考官时间不足十日。

        因誊录生朱笔抄卷,故此,送到考官房里卷子称之为“朱卷”,弥封原卷则称为“墨卷”,墨卷要等最填榜时,才会拆封。

        诸位考生本经各有不同,是他卷子会被分到不同房内批改,裴少淮卷子经过誊录,列为春秋卷,已送至同考官处。

        十八个房间,十八个同考官,因《春秋》最难,以《春秋》为本经考生最少,十八房中唯有两房是专门批改春秋卷。

        十八位同考官之间是带有竞争系,若他举荐上去卷子,能被主考官点为榜首、经魁,他则会沾光受到封赏,得一份荣誉。

        夜黑灯稀,十八房仍旧灯火通明。

        考官带着两位大总裁房内点灯夜战,他负责春秋卷批改,每读一卷,或是举卷,或是落卷,皆要卷子上批注好缘由。

        考官忽举着一份朱卷站了起来,十分兴奋两位大总裁道:“此文入理精深,铸词雄伟,气势恢恢浩浩如水流贯,乃是才气魄之绝大者,当举!”

        又道:“今年乡试,咱房内或可以夺得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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