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黑蜷缩的身体，被摆放在无菌布上。

龙谨枫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半步，用身体挡住了秦银落投向那具焦骸的大半视线，目光紧紧锁住正在初步检验的法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老法医戴着双层手套，动作谨慎而专业。

他无视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用镊子轻轻拨开尸体口腔和鼻腔区域的炭化残留物，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紧接着，他示意助手递来强光手电和放大镜，俯身更仔细地观察。

“呼吸道内部，”

老法医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现象，但每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包括喉头、气管分支处，发现大量吸入性的烟灰与炭末颗粒附着，黏膜有典型的‘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表现

——充血、水肿、起泡。”

他移动镊子，指向尸体那扭曲蜷缩、四肢被反绑在身后的姿态：

“生活反应。”

“注意她的肢体，尤其是上肢的屈曲状，这并非完全由肌肉遇热收缩造成。”

“看这里，关节周围软组织在高温下的撕裂伤，伴有特定的‘拳斗士姿势’倾向，这是意识清醒状态下，被焚烧时因极度痛苦而剧烈挣扎、试图挣脱束缚所形成的典型活烧反应。”

他的镊子尖端又小心翼翼地移动到尸体相对保存稍好的胸背部皮肤边缘，那里与完全炭化的区域形成对比：

“皮肤可见明显的四度烧伤，但边缘区域存在红斑和水泡，这是生前烧伤的特征。”

“最重要的是…”

法医示意助手采集血液样本——尽管能提取的已微乎其微。

“需要回去做精确毒理和生化分析，但根据经验，活体焚烧时，由于吸入高温气体和烟雾，血液中碳氧血红蛋白浓度会急剧升高，这会进一步佐证她在焚烧过程中仍有呼吸和血液循环。”

他最后直起身，摘掉沾了污迹的手套，目光扫过林森、龙谨枫和秦银落，结论清晰而残酷，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综合以上初步发现：呼吸道内吸入性烟灰炭末、特征性的生前烧伤反应、符合清醒挣扎的体位姿态，以及捆绑状态。”

“基本可以断定，死者是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被反绑双手，投入火化炉，活活烧死。”

“其死亡过程…极度痛苦。”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空气中那股焦糊味仿佛变得更加浓重粘稠，死死缠绕在每个人的呼吸道上。

火化炉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惨白的光，那具无声蜷缩的焦黑躯体，此刻在众人眼中，已然化为了一个被瞬间凝固的、极致痛苦的尖叫符号。

秦银落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感觉到龙谨枫落在他身侧的手，指尖冰凉，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便立刻稳住了，稳得如同焊死在原地。

林森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阴冷和铁锈味都排挤出去。

他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向旁边示意：

“留一组人，把现场再筛一遍，守好。其他人，收队。”

众人踏出火葬场大门的那一刻，炽烈到近乎蛮横的正午阳光毫无缓冲地倾泻下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空气里浮动着滚烫的尘埃，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方才室内那种黏腻阴冷、如附骨之疽的寒意，被这纯粹的、干燥的热浪粗暴地驱散、蒸发。

建筑物的影子在脚下收缩成一小团浓墨，整个世界只剩下白金色的灼亮和蝉鸣鼓噪的声浪，生机勃勃得近乎残酷，与身后那栋建筑里凝固的绝望与黑暗，割裂成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秦银落闭目，仰头迎向那片令人眩晕的炽白光源，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借此置换掉肺腑里最后一点残留的腐朽气息。

他睁开眼，眸光在强光下显得有些浅淡：

“先回去。”

回去的路上，龙先生照例旁若无人的对着老婆耍流氓：

“爱妃~你看看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秦银落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侧头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龙谨枫偷奸耍滑、卖萌扮痴，忙活了一路，抛媚眼给瞎子看，不见丝毫成效。

车一驶入公安大院，龙谨枫迅速与林森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半搂半抱，几乎是以一种“劫持”的姿态，将秦银落带离了人群，动作迅捷地拐向停车场。

目标明确，直奔那辆极其扎眼的酒红色玛莎拉蒂。

拉开车门，将人轻推进副驾驶，又俯身利落地拉过安全带扣好，“咔嗒”一声轻响，动作行云流水。

关好门，他自己美滋滋地绕到驾驶位，一把拉开车门——

身形骤然僵住。

秦银落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午后炙热的光线透过前挡风玻璃，将他半张脸映得清晰分明。

手中正拿着那张本该在林森那儿的、罪该万死的照片。

他单手撑在中央扶手上，支着头，指节分明的手指抵着太阳穴，目光沉静地落在照片上，不知已看了多久。

龙谨枫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慢慢俯身坐进车内，皮革座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无声地系上自己的安全带，发动机的低声嗡鸣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干笑了一声，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蒙混过去：

“老婆…你这照片哪来的？是哥每天打印给你的专属签名照中的一张吗？。”

秦银落的目光并未从照片上移开，眼中清晰地倒映着母亲沉静却暗藏锐利的影像。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波澜，却字字清晰：

“就是你在现场从背后摸到，转头又塞给林森的那张。”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两指夹住那张轻薄的相纸，平稳地、不容拒绝地插入龙谨枫战术服的上衣口袋，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

“直系亲属回避，这是规矩。但我没忍住，”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龙谨枫，眸色深不见底：“顺手看了一眼。回去我会写检讨。”

“不不不，媳妇儿！写什么检讨！”龙谨枫心思电转，八百个心眼子在这种绝对理亏和老婆的平静注视下，瞬间被扣得只剩二百五。

任何狡辩或掩饰在此时都苍白无力，甚至愚蠢。

今天就因为一张照片让CA001写检讨，明儿我就能被其他归隐卧底汆成手打牛肉丸…

再说了，媳妇儿就i是想妈妈了，看会儿照片有错吗，没毛病啊，阎王殿前判官笔下我都有礼。

“什么检不检讨的？我顺的，哥就是想再瞻仰一下丈母娘的风姿。”

他推门下车，还不忘回头叮嘱：“等我会啊，媳妇。我把这照片给林森送去就回…”

他突然转身，单手撑在了秦银落身后的椅背上，俯身在人眉心落下一吻：

“在车里等我回来，知道吗？”

秦银落微微点头，就在龙谨枫要直起身的刹那，他突然仰起脸，柔软的唇瓣飞快地、若有似无地擦过对方凸起的喉结，留下一句轻语：

“快去快回。”

这一下触碰像带着微弱的电流。

龙谨枫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反手“砰”地关上车门，面色无比镇静地朝着市局大门走去。

就在他的身影彻底脱离秦银落视线的下一秒，瞬间从“闲庭信步”切换到了“百米冲刺”模式，拔腿狂奔。

林森警官正端着一杯刚冲好、热气袅袅的速溶咖啡，满脸沧桑地准备嘬上一口，慰藉一下被案件和某些人气到发麻的神经。

他眼前一花，仿佛墙壁上的人影宣传画瞬间变成了活人，一道高大的身影“刷”地一下从远处“瞬移”到了他跟前…

“啊啊啊——咳！咳咳！！”

林警官受惊，一口滚烫的咖啡化作水箭眼看就要喷发，又被强大的求生欲以及对警服整洁度的基本尊重强行憋了回了嗓子眼，呛得满脸通红：“你丫……”

龙谨枫眼疾手快，单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张“烫手山芋”般的照片插回了林森的外套口袋，表情淡漠中带着一丝嫌弃：

“被‘自动拾取’了都不知道，兄弟，你这警戒雷达该升级了。还能再有用点吗？”

林森眼睛骤然瞪大，慌忙往兜里一摸，掏出照片确认了一眼，立刻警惕地观察四周，随即一把将龙谨枫拉到无人的消防通道角落，压低声音：

“秦队什么时候拿走的？他看见了多少？反应怎么样？”

龙谨枫微微摇头，脸上难得显出一丝挫败和无奈：

“不知道。没来得及问，也没敢问。”

……

车内，秦银落安静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皮质座椅上轻轻划动。

等待稍显漫长，他刚想推开车门出去透口气，手搭上门把一拉——

没拉动，车门被锁死了。

秦银落：……

就在他动作的同时，头顶的挡阳板“啪”地一声自动弹开，一个挂着憨态可掬小萨摩耶钥匙扣的破窗器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腿上。

秦银落愣了一下，抬手捡起这个堪称“矛盾”的小物件，指尖摩挲着冰冷坚硬的破窗锥头，又看了看那个毛茸茸的钥匙扣，一时有些失语。

玛莎拉蒂换窗户，比开车门便宜吗？

另一边，龙谨枫终于和“患难兄弟”林森完成了紧急情报对接与风险预案密谋，顿感肩头一轻，步履轻快地溜达出公安大门，走向自己的爱车，一开车门就见老婆握着个破窗器发呆。

他俯身坐进驾驶座，顺手就在秦银落白皙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语气半是调侃半是埋怨：

“都说了在车里乖乖等我，是不是又想偷偷跑掉？嗯？”

“嘶…”秦银落偏头躲开一点，抬手擦了擦脸颊上并不存在的口水印，晃了晃手里的破窗器，问出了关键：

“你把车门锁上，却又给我留个这个。作用到底是让我走，还是不让我走？”

龙谨枫委委屈屈：

“怕我不在的时候你走了，又怕万一我不在发生什么事，你走不出去。”

“我怕死亡比明天先一步来，更怕你比今天先一步离去。”

秦银落安静地和他对视了片刻，眼眸深处似有冰层化开一丝柔和的涟漪。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龙谨枫的脸颊，声音很轻：

“我不走。乖。”

这一句“乖”，就像某种神奇的安抚剂。

龙某人瞬间阴转晴，眼角眉梢都染上得意，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歌，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也要耍个流氓摸摸小手，车速更是压得堪比观光游览，美其名曰“安全驾驶”。

俗话说得好，乐极容易生悲。当车子开上跨江大桥没多久，就被堵成了长龙中的一员，并且一堵就是整整两个小时，纹丝不动。

急着想回家进行某些“深入交流”的龙先生：“……”

他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红色尾灯，深刻反省：果然，心怀不轨，易遭“堵”劈。

秦银落看了看导航上深红色的线段，又看了看窗外停滞不前的车流和逐渐躁动的人群，推开车门：

“我下去看看前面怎么回事。”

龙指挥长“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他扒着车窗，含情脉脉、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老婆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车流中。

仅仅两分钟后，秦银落去而复返，拉开车门坐进来

“前面警戒了，听说有人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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