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 忐忑
和田翔雄的家离他的殡仪馆禾木斋场,不过三条街的距离。
距离近到即便深夜要加班,他也能先回家扒口热饭,再踩着路灯的影子折返殡仪馆,把第二天的送葬流程一一核对清楚。
因此他经常回家吃饭,吃过晚饭,又回到殡仪馆。
或许在别人眼里,殡仪馆是个晦气的贱业。
可和田翔雄却从不对自己的营生感到羞耻,反倒最恨那些拿“给死人化妆”开涮的浑话。
这年头,有本事换饭吃就该被尊重。
如今的日本是现代的日本,早不是封建时代了。
殡葬从业者不再是被划进“秽多”的边缘人,遭人戳着脊梁骨歧视。
尤其在这经济垮台的年月,自杀率像疯长的野草,殡葬业这行反倒成了社会离不开的“香饽饽”。
甚至因为供小于需,早就成了被许多人追着恳求和奉承的职业。
尤其最近这段时间,看着电视里那些前阵子还在银座挥金如土、把香槟当水喝,如今抱着缩水股票在证券行哭天抢地的投机者,和田翔雄心里就透着股子看好戏的优越感。
不为别的,生而为人,最大的幸福,难道不就是和别人比较吗?
他总是忍不住这么想——你们这些家伙,赚的是镜花水月的泡沫,风一吹就破。
现在怎么样,跳楼上吊反而给我带来了额外的收入。
还是殡仪馆好啊,投机的钱来得快,去得更快,哪有我“死人饭”吃的安稳。
我赚的钱,可是实打实落进保险柜,比你们那些废纸般的股票牢靠百倍。
这还不算,和田翔雄和太太在自己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心里也会泛起源于职业的骄傲。
要知道,当下的社会环境下,大多数的人家都开始拒绝奢侈品了。
好多家庭连和牛的边都摸不着,甚至有不少人要靠政府救济才能糊口。
而他们家的餐具柜上却摆着新年刚添的九谷烧瓷器,餐桌上鲷鱼刺身泛着新鲜的光泽,和牛的油花在白瓷盘里凝着琥珀色的光,这些都是如今寻常家庭连想都不敢想的硬菜。
所以和田老板夹起一块和牛,嚼着满嘴的醇香,就会感到自己很成功,很幸福。
饭后,当他学着大学里教授的派头,点了支古巴雪茄,又倒了杯老人头威士忌给自己,享受着琥珀色的酒液滑入喉咙,暖意从胃里散到四肢百骸的滋味。
他就更是对自己的生活无比满意,感觉活在人间的天堂。
等太太端着切好的网纹蜜瓜走进客厅,和田翔雄还正对着电视里股市暴跌的新闻冷笑呢。
屏幕上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前两年还在电视上大谈“资产翻倍”,如今却对着K线图抹眼泪,在他的眼里真是滑稽。
“今晚还要回斋场?”
太太把蜜瓜放在茶几上,银叉插着的果肉水润饱满,这稀罕物现在东京的超市里论片卖,那些破产的投机者怕是连闻都闻不起。
和田老板点点头,指尖的雪茄燃出红点,烟雾则从他的口中徐徐吐出。
“明天还有五六场告别仪式,晚上我还得过去看看,检查一遍才能安心。”
“最近工作很辛苦啊,你的身体受得了吗?”太太不无担心的问。
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殡仪馆的停尸间早就满了,光警察局每天通知去拉的自杀者就有十几个,而且数字还在往上涨。
以前这些尸体都归公立火葬场管,现在政府掏钱送到私人殡仪馆,明摆着是公立机构已经没办法应付这些抢着去投胎的尸首了。
“放心好了。我才五十九岁,距离退休还早呢。何况生意这么好,收入也会增加啊。这难道不好吗?”和田老板笑着说。
然而太太坐下看电视,非但没有放心的神色,反而叹了口气。
“家里的生意好自然是好事。可儿子和你的情况截然相反。立仁说他们公司要裁人,他因为房贷和车贷,愁得觉都睡不好。”
和田老板拿起一块蜜瓜塞进嘴里,甜汁在舌尖爆开,他满不在乎地冲着太太摆摆手。
“既然这样,明天你去银行取一百一十万円,先卡着赠与税的边界给立仁用吧,再多了要上税。过几个月,你可以用孙子的名义再给他一次钱。如果还不够,再用孙女的名义。”
随后,他嘴里不由埋怨儿子。
“立仁这小子就是实在,有难处不知道说,接受家里的馈赠,总比去外面借金融公司的钱要强。对咱们来说,哪怕他的公司倒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家里来,让他继承我的殡仪馆好了。”
太太笑逐颜开,连声称是,可下一秒,和田却忽然愣了神。
因为电视里忽然播放新闻,说有数十人在台场展开械斗激战,死了五个人被抓十三人。
警方现在怀疑参与者是稻川会和山口组这两个日本首屈一指的帮派的成员。
甚至怀疑这两个帮派已经蠢蠢欲动要为抢夺地盘开展战争了。
而这则新闻也把多年前几乎已经被忘记的那些记忆让和田重新想了起来。
二十年前珠宝店的血光突然闯进脑海,一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的人脸,让他握着威士忌杯的手猛地收紧,杯壁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曾几何时,年少轻狂,又出身贫寒的他,也是街头雅库扎的一员。
要是当年没退出的话,他现在要么横尸街头,要么蹲在监狱里啃冷饭团了。
又哪有机会享受这安稳日子。
好在时间是最好的麻药,那些黑暗的过往渐渐淡去,他现在是受人尊敬的“和田老板”,再也不用去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了。
他只想这样平平静静过下去,直到最后在自己的殡仪馆里睡进棺椁中,被家人风风光光送走。
然而生活中的某些变化总是不尽人意,出乎意料的情况总会突然而至。
蜜瓜的甜意还没散尽,起居室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冰锥扎破了客厅的暖雾。
为了不干扰和田翔雄的工作,只要他在家,家里的电话向来都是他接。
和田太太下意识往沙发里缩了缩。
和田翔雄则皱着眉起身,把杯底最后一口威士忌灌进喉咙,一边走向电话一边琢磨,会是谁的电话。
从个人角度出发,他当然希望电话是警察局来通知拉尸体的,最担心的莫过于殡仪馆禾木斋场的正常工作出了问题,下属没辙了,电话找他求助。
他抓起听筒,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喂,这里是和田家,请问哪位?”
结果电话那头的声音,却瞬间让和田翔雄的血液都冻住了。
“兄弟,好久没联系了。我是赵春树。我们见一面吧,有事儿跟你谈。”
胃里的威士忌和蜜瓜立刻翻江倒海,和田翔雄差点摔倒,他扶着墙才没瘫下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刚刚才想起这段最不愿触碰的往事,最不想发生的事就发生了,最不想联系的人就自己找上了门。
没错,赵春树当年曾经是他的老大,更是他的恩人。
想当初,他们一起抢劫珠宝店后,若不是赵春树帮他处理掉那具尸体和赃物,把赃款如数分给了他,还替他遮盖下所有罪责,允许他脱离江湖,与过去割裂。
他别说有能力创办自己的事业了,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那时候他感激涕零,曾经拍着胸脯说要一辈子报答赵春树的恩情。
可将近三十年的安稳日子过下来,娶妻生子之后,那份感激早被柴米油盐磨得淡了。
如今只剩被人捏住把柄的恐慌。
赵春树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和地址?
他怎么找到自己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赵春树过去挥刀时眼都不眨的狠劲就闯进脑海。
和田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不怕生意上的竞争,就怕这尊煞神毁了他现在的一切,连家人的安全都成了未知数。
所以他浑身发软,声音都在打颤,“是,是,大哥,我是阿翔,我听着呢。”
赵春树的语气不容置疑,根本没给他人思考的余地,“听说你的禾木斋场生意很好啊?那你告诉我,你每年营业额大致有多少?”
和田不敢撒谎,却也忙着自谦,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没、没多少,就五六亿日元而已,勉强算是中型企业,算不上大场面。”
“已经很不错了,让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啊。”
赵春树的声音有点惊喜,但顿了顿,又像在掂量什么,“当年我没有亏待过你,现在到了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了,你应该会报答我吧?”
这句话,无异于图穷匕见,一下子就让和田心头发紧,头皮发麻。
他太清楚赵春树的性子,这话根本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赵春树早认定了他别无选择,就像当年命令他跟着一起去抢珠宝店一样。
果然,没等他回答,赵春树就接着说,“一小时后我到你殡仪馆,你在那儿等着我。别太早也别太晚。我要你把所有助手都打发回家,别留一个人。要是你不愿意,现在就说,我可以去找别人的。”
威胁的意味像冰锥扎进心里,和田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魂飞魄散的他连忙对着听筒点头,哪怕对方根本看不见。
“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您的吩咐我怎么敢不听?就像我当年说过的,您的恩情我记一辈子!我这就去殡仪馆等您,马上动身!”
赵春树的声音缓和了些,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我就知道你懂规矩。具体事儿见面说,只要你把事办漂亮,我的友谊就还是你的。你不会失望的。”
这话让和田更慌了,他结结巴巴地追问,“大哥,这事这么急吗?非得今晚在殡仪馆吗?要不咱们找个居酒屋,边吃边谈?”
“就去殡仪馆。”
赵春树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们见面,也不想破坏你的平稳生活,这对我们都好。”
话虽然这么说,那不容置疑的语调,听着就像征召他重返黑道的集结令。
电话“咔哒”一声挂断,和田握着听筒愣了几秒,才发现自己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随后,他赶紧用颤抖的手拨通殡仪馆的电话,对着助手吼道,“今晚你们都不用加班了!手头的活赶紧收尾,所有人立刻给我回家!明天再来!”
助手刚要问原因,他就厉声打断,“别问!只要你照做!”
他抓起外套往外冲,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脸诧异,“不是说今晚休息吗?”
和田的声音发紧,脸色白得吓人。“斋场有急事。”
太太看着他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敢在他身后叮嘱“小心点”。
就这样,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和田翔雄冒着寒风,步行穿过三条街,很快就到了禾木斋场。
殡仪馆夹在两栋写字楼中间,后院那条窄窄的车道只够灵车和救护车通过——其他公司都嫌这路沾着阴气,没人愿意用,倒成了他这儿独一份的专用通道。
和田翔雄穿过空无一人的吊唁厅,接待室的沙发还摆得整整齐齐。
业务办公室的台灯亮着一盏小灯,涂防腐剂的房间飘着淡淡的药水味,棺材仓库的铁门紧闭,贮藏整容器械的密室钥匙还挂在他的腰间。
在这里每走一步,和田翔雄都能想起自己当年怎么靠着那笔赃款盘下这个小场子,怎么一步步把生意做大。
可现在,这一切非常可能要毁在赵春树手里。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和田瘫坐在真皮座椅上,点了支烟——他很少在殡仪馆抽烟,怕污了这里的清静,可现在只有尼古丁能让他稍微冷静。
他等着赵春树,就像等着命运给他下最终的判决。
和田老板了解赵春树是稻川会的高层,所以才知道这样的人肯定被警察盯得死死的,他找自己,绝对是天大的麻烦。
和田越想越怕,他开始思忖,会不会是赵春树杀了什么大人物,要他帮忙藏尸?
还是要借殡仪馆的名义洗黑钱?
不管是哪一样,只要沾上边,他就得蹲大牢。
到时候,儿子会被公司开除,孙子在学校会被嘲笑,他“和田翔雄”这个名字,会从“受人尊敬的老板”变成“黑帮余孽”。
多年前他杀人抢劫的黑历史都会被翻出来,钉在耻辱柱上。
更可怕的是,鉴于当前稻川会和山口组的矛盾激化,用不好要开展帮会战争,要是其他帮派知道他帮了赵春树,说不定哪天自己就会被人弄死。
和田翔雄狠狠抽了口烟,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年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加入雅库扎?
怎么就嘴欠说要报答赵春树?
这些年他连黑帮的葬礼都躲着不接,宁可少赚钱也不沾一点黑,怎么还是逃不过?
可转念一想,他又强迫自己冷静。
因为他知道,赵春树是个聪明人,既然敢找他,肯定早就安排好了后路。
而且比起这些风险,得罪赵春树这个狠人才是死路一条。
他还记得当年有个不服赵春树的小头目,在居酒屋喝多了在别后对赵春树破口大骂,说他是混进稻川会的低等贱民,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全。
他只能盼着自己够机灵,把事情办漂亮,别出半点岔子。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汽车轮胎碾过石子路的沙沙声。
和田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掐灭烟蒂,因为马上就要面临最终考验,他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两个穿黑色夹克的年轻人先走进来,眼神像鹰隼似的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没跟他说一句话就开始搜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们动作迅速,几分钟就搜完了所有房间,对着门外点了点头。
接着,赵春树才慢步走进来。
他的样子比和田记忆里瘦了不少,头发白了大半,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却还是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装,双手捧着礼帽按在胸口。
而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势,比二十年前更盛了。
和田站起身,喉咙发紧,半天只挤出一句,“大哥……您来了。”
赵春树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没回答他的话,反而指了指办公桌。
“东西我都带来了,咱们好久不见,今天可得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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